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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 勿 赐 教

【小欢喜番外】那些花儿

小欢喜闺蜜组上线,建议BGM:那些花儿。


那些花儿

王晰x余笛x郑云龙


  阿云嘎开完招商会,又陪着吃了一餐饭,才赶回家。


  夜幕四合,孩子们各自紧闭房门,名义上已入睡。厨房里炖着东西,悠悠飘着药味。他皱着鼻子推开门,却没找着郑云龙。直至顶着风开了阳台的垂缦,才望见一件针织衫里的男人,点着一根烟,抽得心不在焉。

  “好久没见你在家里抽了。” 他把自己一起塞进密闭空间,拥挤在郑云龙身边。郑云龙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下,问,你没喝太多吧。阿云嘎凑上去给他闻自己的气味,让他确认自己有小心珍重年轻时磨砺太多的肝脏。

  嗯,他抬头在阿云嘎唇角落下惯性般一吻,烟丝味甘涩。他孩子气地咕哝,怎么了,再过两年那两个抽烟都合法了,我还不能抽两口。平日里这不是他的做派,阿云嘎回吻他在鼻尖,已经知道这人是有心事。

  毕竟二十年同床共枕,未有过一朝异梦。

  

  阿云嘎回来了,有些门就可以打开了。

  郑云龙吸了吸鼻子,他的委屈总最先抵达眼睛。两团红,湿潮潮,沂蒙山起了云中雾气,显然是被什么世道所深刻为难。他说,今天马佳回来了。阿云嘎点点头,他知道,此前马佳在出公差,王晰那场意外未能亲身参与第一现场,一个电话打过去,匆匆请假归来,这已是军|令如山里最大的宽纳。

  “那也好,让他们好好想想,肚子里那个是要还是不要。”

  这个命题已让人困扰许久。先兆流产突如其来,张超慌乱无措地打来一个求救电话,郑云龙从排练现场紧急撤离,出租车一路火花带闪电,紧跟在救护车的屁股后头进了医院大门。利害难较,王晰最终选了保胎——他说起码要等马佳回来,就算是要和这个小生命告别,也该是爸爸妈妈一起。


  嗯,郑云龙略有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他在为新剧目做准备,黑发蓄得微长,细而软的发丝烫出个雪浪卷儿,淅淅沥沥地从额前垂落。烟在指间,轻轻弹灰。针织衫在肩上开两道拉链,显出锋利的骨骼走向。这具躯壳的重量在演出开始前的一个月总能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精准调试过的数字上,二十年如一日。

  还是很漂亮,阿云嘎依然这样认知自己的爱人。

  终于进入正题,郑云龙告诉他,被余老师看见了。

  “昨天我陪晰哥在医院的时候,子棋给我打电话来着,我没接着。” 他显出一种懊悔,牙齿左左右右地去折磨嘴唇,认真地在烦恼:余老师老毛病又犯了,这次好像比之前都凶险,子棋给我打电话来着,我没接着。

  他重复一个关键情节,这个情节是余笛的求助和他的回绝。余笛太不爱给人添麻烦,是个再艰难也要保持直立行走的体面人物,若非实在煎熬,也不会开口请他就位。

  “然后呢?”

  阿云嘎是个很好的倾听者,郑云龙继续向下讲,他俩住同一个医院。


  两手一摊:玩儿完。


  是够玩儿完的,阿云嘎寻思。

  当年大学时代,郑云龙一入校就先和余笛认识。开学两周百团大战,余笛坐在红条幅和五颜六色的海报铺就的阴凉里,抱一瓶农夫山泉小口小口喝,眼睛一眯,在如潮人海里找自己的心仪。这已是他本科生涯的第四年,也是他作为礼仪部部长所负责的最后一次社团招新,难免有私心:他想要最称心的人来接班。

  郑云龙就是这么闯入他实现,冒冒失失的,随手拉着一个人问,同学你好,请问篮球社招新在哪里?那人被他撞得一懵,心里想着篮球社篮球社肯定在篮球场啊,就在这嗯嗯啊啊的时候,余笛已经走出来站得端正漂亮,递出一张宣传单:同学你好,校学生会礼仪部,要了解一下吗?

  就此开始两个人的深情厚谊。

  而王晰是后话,还要追溯到郑云龙认识同系同班的阿云嘎,再认识阿云嘎的室友洪之光,再之后一起去洪之光父母位于军区大院的家里吃宴的时候。


  “余老师不像是耍这脾气的人儿啊,难道他还要问你,他和晰哥同时掉水里了你先救谁的问题?”  阿云嘎和他开玩笑,俯得更低些去逗他的嘴角,鼻尖蹭过耳垂,“要不你悄悄告诉我,如果余老师和晰哥同时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我先把你踹下去,郑云龙翻他一下眼睛,却露出了笑的模样。

  “生病的时候难免想得多一点儿,他又和洪之光散了。也就是他们俩散了,否则也轮不到我去救这个急。” 他烟早就抽完了,剩那么一小节尾巴,在大理石打的窗沿上来回摩擦。这件事,要说错,是我的错。

  “如果是平时,我就去说好话了。”

  烟头一捻,又恨恨道,“可是你知道么,洪之光去了。他俩还一直在联系,这阵子还发生了好多事儿我都不知道呢,余笛一件两件都没和我说。给我打电话打不通,给洪之光就打通了,现在人家病房里搞什么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呢,和着之前我那话都是白说了,他俩一个许仙一个白娘子,拿我当法海棒打鸳鸯——”


  阿云嘎无言半晌,最终落下来一个,你们仨真有意思。


  是真有意思,友情里的三角结构从来是最不稳定。如果友谊世界观里也区分先来后到,他和余笛自打十八岁那年认识起就像一双拆不散的筷子,彼此从未缺席过对方的重大时刻。前两天他陪王晰在医院,那人疼得难过,眼泪不自控地下落,心里觉得狼狈,郑云龙安慰他,没事没事,便是余老师那样滴水不漏的人,也在我面前哭过三次呢,没事,没事。

  “哪三次?” 王晰竟然还有心思关怀。

  郑云龙掰着指头给他数,和洪之光结婚一次,和洪之光生孩子一次,和洪之光离婚一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帮王晰分散了注意力,郑云龙自己心里又坚定一遍,洪之光和余笛绝非良配,余笛若真是个聪明人,就不该吃这口回头草。

  现在想想,他在这边一厢情愿斩草除根,当事人在那边愿打愿挨重蹈覆辙。

  

 “你不懂。”

  郑云龙一拧身回了厨房,将煮好的药材捞了出来封存好,预备明天清晨炖汤。老母鸡都买两只,最终是一边都舍不得完全放下不管。

  阿云嘎不服,跟着他进了厨房,我怎么不懂,洪之光和马佳也算我的左右手,我也愁。郑云龙开了水龙头洗锅,被他这话逗得乐,粘粘乎乎点了两下头,你真棒。阿云嘎笑了两下,转身去洗手间洗漱,关门前他说,大龙,我感觉你有心事。

  挥挥手,和他们两个都无关,是别的事。

  “我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


  郑云龙没说话,水流声代替他的回答。

  主卧的厕所里响起声音,是牙齿碰撞牙刷、牙刷碰撞牙杯、牙杯碰撞洗手台。他的爱人呼噜呼噜地吐出牙膏沫,拧开水龙头漱口,又在壁挂的亚克力收纳盒里翻来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管洗面奶。他把锅碗净挤在百洁布上,一下两下地清理,心里想的是明早记得给黄子弘凡的书包里放块抹布,好好擦擦那张桌子,回回放学校服外套两个胳膊肘都是一团炭黑,也不知道上哪儿弄的这一身脏。

  这是什么,是生活吗?

  他想起香烟,想起浓烈的酒精,想起爱人的怀抱里的昼夜不知阴阳昏晓。他想起奶粉,想起稚嫩的襁褓,想起草莓味的儿童牙膏和需要充电的迷你酷跑。他想起人到中年和不可避免的衰老。


  他想起那只对自己大举冒犯的手,和那只手的主人丑陋的嘴脸。



  等他再去看王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决定只做一个小孩的妈妈。


  王晰睡着,输液管一点一滴。打年轻起他就清瘦,像座柴弱的青山,承重不起下落的雾气。郑云龙一只手撑在床头柜上,看积压的果篮里未拆封的香蕉和橘子,这是旁人的盛情难却,也是当事人的于事无补。

  难得有机遇认真看他打量他观望他,郑云龙放任目光去尽情贪心。他好瘦,整个人像张纸,细而窄,束在掌心里时,像玫瑰花梗而不是玫瑰花。怨不得张超从不肯过渡半点不愉悦气氛到他身上,只对马佳一个人开火——从前郑云龙以为这源于父子之间天然的、氏族时代起遗存下的敌意,此刻他才开悟:原来这出于张超的不忍。

  医生一个小时前离去,他对这样的体格在十八年前竟然顺利生育过一个足斤足两的男孩而倍感不可思议。老练的指头在王晰已然扁平下沉了的小腹上点触过几下,再三确认不曾这平原上不曾有过剖腹产术的疤痕,再抬眼时似乎添上些微敬佩。


  郑云龙给他端热水:“又逞强,你当年那叫顺利吗?”

  王晰笑,即使笑意苍白,说,革|命|军|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这时候郑云龙才觉着他熟悉,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意气风发。

  二十年前,他坐阿云嘎身边、阿云嘎坐洪之光身边、洪之光坐自己父亲身边,辗转腾挪了三层关系,进了军区大院。也正是在那绿树金阳之下,他头一次见着了马佳和王晰。

  他两个都是军人,橄榄绿与浪花白,两身制装笔挺,山也清来水也秀。身高相当,体量相谐,军帽挂扣单臂,肩章紧贴胛骨。两人成行三人成列,行进间皮鞋音清脆漂亮。仿佛绿柳白杨,好似青山长风,日光下落,拉出一双笔直的影。

  旁白里的洪之光在做介绍,这是我发小,马佳。

  

  军纪严明,不许行进中的私语,首长面前他们严格奉行。只是有情人的眼睛都会说话,只间歇里偶然的四目相对便有了一万首情诗的低吟浅唱。车停下,他两个一齐敬礼,指尖精确静止在太阳穴前半公分,像刀的锋刃。


  郑云龙趴在车窗上,看两个人身姿飒飒而两情婉婉,就此受了这两个人终生的骗。那会儿他小,他年轻,和阿云嘎同校同院同系同宿舍楼,低头不见抬头见,爱得青涩怅惋、亲近私密。他几时见过这样双飞的鸳鸯,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被这恢弘壮阔惊艳过一遭,留下终生的后遗症,譬如此刻。

  他在这里为王晰料理,做他后仰时坚定的城墙,一如他从前照顾张超。现在想想,郑云龙忍不住要笑,十八岁的时候他必然是上当了,被迷彩爱情的一个无瑕切面深深蒙蔽,误以为他两个能上演一生的罗曼蒂克。行到人生半途再回头看,这俩人当年太能假装,现在又太能折腾,平地里起波澜的功夫是一顶一。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拇指圈出一个环形,刚好握住王晰的手腕,还有一节的盈余。又瘦了,他干脆地说,太瘦了不好。王晰笑,你一个舞台剧演员说这种话,也不怕被人指脊梁骨说没有操守。

  “操守有什么紧要,我看你再不好好弄弄,命都要没了。”

  其实从前他在王晰面前说话,总是慎重而有回圜,显出一种憨顽的乖顺来。从头次见面开始的整个青年时代,王晰辉煌得就像一张敦煌壁画,灿灿灼灼。可一朝归来,他看从前破浪乘风的战士为家中琐碎忧愁烦恼,仿佛自己信仰的使臣被折断翅膀。


  “你真的吓坏我了。” 

  已是午饭时间,郑云龙还不觉得饥饿。让他现在回忆这几天辰光里都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因为一直都是在被动前进。张超一个电话把他从彩排现场叫去医院,一路颠簸中,妆容糊进眼睛里去,刺得他接连掉泪。眼泪掉得他心慌,慌得他步伐更快,于是汗水泪水一起下落。

  他是在医院大厅捡着了张超,孩子正手忙脚乱地办入院手续。王晰天性里有一种强悍,便是打个救护车来医院料理生命,也不忘提醒张超带好随身证件。一个整饬的拉链袋,张超两手发抖,将厘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堆进窗口。

  护士也不恼,一样一样从里头挑:身份证是要的,医保卡是要的,户口本收回去,结婚证收回去……顿了顿,一双手从证件里捞出两个军绿色的小本本。一个上头写着:军|官证。另一个上头写着:军|属证。

  两个一齐翻开,上头各贴着一张泛黄旧照片,年轻的海军战士笑容青葱。英雄钢笔沾了蓝黑墨水,一笔一画写下持证人姓名:王晰。


  婉婉一首战歌。 


  她的口气也不由得放得柔软,对面前这个还着校服的男孩安慰一般地笑了笑:“你家里人这个身份,可以走特殊通道的。”

  张超点点头,救护车直接送的急诊,一样不用排队。


  郑云龙的手揽上张超的肩膀,被他突起的一块儿肩胛骨碰了掌心。一眨眼张超已发芽长大,与他眉间齐平,远远望去已有成人模样。张超强撑的妥帖几乎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寸寸坍塌,想要倾诉的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领着他一路快跑向急诊室,将一系列单据上缴。简单的医用屏风后躺着王晰,唇色苍白、唇肉溃烂,可见一路为忍痛忍泪下了血功夫。

  吓坏了,郑云龙一下子就想起当年张超出生的时刻。军区医院涉事颇多,他没身份进去,只知道马佳那晚打了无数个电话,洪之光夜半披衣起,直奔医院捐血。那是怎么一番艰难困苦,时间把记忆都冲刷,剩下的都是心有余悸。

  快步上前,他一字一顿:我来了,没事了。


  他还记得当年一起结伙出去玩,那时候人生还没什么说得出口的苦楚。至多一两个不上道的老师,三五个不招人待见的同学,七八个艰难险阻穿越火线的专业课考试,除此之外没什么可夸口称道。

  王晰和他坐一辆车,半途碰见个飞车贼,他把油门踩了个咯吱作响,现场来了一次见义勇为。副驾驶上的郑云龙从小到大遵纪守法,哪儿见过这样的速度与激情。一通折腾下来三魂飞七魄,王晰把车靠边停了,下来给他开门,伸出一只手来接着:没事儿吧小龙儿,下来走走缓口气。

  惊魂未定的郑云龙慢腾腾地走下来了,王晰笑,这是吓着你了,下次我当心。郑云龙摆摆手,只说,你在我就很安心。


  现在他为王晰跑前跑后,与医生一来一往认真交涉。张超的情绪他也照料周全,知道让一个小孩迅速从不良情绪里抽身的方法就是委派任务使他忙碌——他需要一个机会做他母亲的英雄,来自证价值与能力。

  王晰也不知道郑云龙会什么魔法,好像他只是一个闭眼与睁眼的功夫,就顺利住进病房。面前有清粥水果老母鸡汤,郑云龙拎着烫好的水杯进来,看他醒了就抬手按响护士铃,通知他张超已经被赶去上学,马佳正在请假回程的路上。

  一切都很妥当,你只需要体贴自己。

  

  王晰干哑着声音说,龙儿,有你在我也很安心。

  郑云龙忽然就有点想流泪,这像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成长快乐。


  一转眼,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趴车窗不肯大声看人的男孩,对穿制装的人都有崇拜。王晰在他眼中,亦变得血肉俱丰,痛与苦楚渐渐分明。他没做成人生的赢家,却真实地在爱情里一路获胜,郑云龙已风闻过昨日医院里好一出大戏,知道与马佳的这一生,王晰十分值得。 

  这会儿有人打他电话,他看王晰已经两眼倦倦,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待退出病房,他才看见来电显示,原来是余笛。小吃一惊,他以为余笛不会做那个先低头的人,两个人赌气冷战三五天,最终还是余笛先给一条出路。

  这会儿他又觉得自己像当年了,在余笛面前他总是像当年,那个在礼仪部摊位口问篮球社地理位置的十八岁男孩。他摁下接听键,对面的声音焦灼而斩钉截铁:你在哪儿,我有话要和你说。

  印象里,余笛不是说这样话的人,他心脏漏跳一拍,想来没什么好事要发生。


  从这里到余笛的病房,不过转几个弯,再敲响另一扇门的距离。他步伐放得很慢,一路想着心事,低着头向前。眼见着就要抵达目的地,忽然被一个人拦下,不必抬头,看手表就知道是张超。一想,今天礼拜五,现在是上课时间。

  正要问他为什么逃课,又为什么不去看他妈妈,就发现那张白净的小脸上青紫红肿,显然是和人动过手,还是吃亏的那一个。唇角肿得老高,隐隐还向外渗血,一副可怜样子。偏他是倔强,头昂得老高,仿佛十分为自己的狼狈骄傲。

  “我揍了他。”

  难得张超说话如此发狠,一双眼红得委屈而有杀气。郑云龙微怔,揍了他,他是谁?张超接住了他的疑问,回过去一句陈述,就是那个人。这下郑云龙明白了,张超知道了他的秘密,知道剧组里那只进犯的手和不轨的心脏。张超肯定了他的猜测,“前两天,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

  之后他露出一种唯有男孩才有的,一点羞赧、一点骄傲、一点执迷不悟,像在等待被某个人确认:我揍了他一顿,虽然他也打我了,但是他理亏,我不疼。


  当你知道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一心一意要为你做一次英雄,你该如何做想?

  郑云龙知道自己作为长辈有一万句道理可以讲,要谨慎要小心凡事要三思,逞一时意气只怕要吃大亏,大人的事情交给大人自己去解决,小朋友只要读书学习就是最大的安慰。但这些话他一句也不会讲,他知道他和张超之间没有这些,他们从来没有按照这种模式相处过,哪怕在自己代替他母亲行使责任时。

  他只是轻轻低下身子来,指尖碰着了男孩的唇角,认真地对他说,“谢谢你。”


  张超咧嘴笑了一下,笑得满足,笑得他伤口很痛。但他还是笑着,笑得很由衷,笑得很高兴,他对郑云龙说,我终于获得了一次被你感谢的机会。

  这句话多珍贵,他记得每个被郑云龙用心对待的时刻。记得每一餐饭,每一个便当里的热牛奶,每一个郑云龙翘班来给他开的家长会。他记得跑道起点等待不会前来的父亲时无措的自己,记得郑云龙向他伸出一只手说,恭喜你获得了一次邀约我的机会。 

  终于像一个男人一样回报你一次。


  张超闭上眼睛对他剖白自己的心,因为这样他才能战胜自己的不好意思。

  他说,你这么好,你的幸福务必无瑕。


  这便是一个久受他照顾的男孩一场成人仪式,优等生为他打架逃学,弄了一个鼻青脸肿。这是张超无声的回报,倔强的反哺,将朦胧的一切终止在朦胧里,画上一个充满真挚感谢的句点。

  郑云龙看着他,仿佛一瞬间看见了年轻时候的马佳和年轻时候的王晰,两张青涩面庞渐渐靠拢,最终重叠出一个他。生育是个奇迹,时间更加壮丽,这就是二十年时光的真诚馈礼。这么好的小孩,郑云龙想,你将永远是你父母唯一的小孩。

  

  在推开余笛的病房门前,郑云龙先敲了三下,一只耳朵贴上门,果然听见里头一阵躁动,仿佛没预料到他这么早就要来。他专门不进去,只等里头消停了,余笛声平气和地说了一声请,才推门迈步,果然看见洪之光。

  还有洪之光裤兜里没藏好的那把梳子,显然方才还在为余笛打点人物形象。也亏得是郑云龙了解他,知道他最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恹恹病态,否则换了旁人,又要嗔怪他对自己太过严苛。

  “喏。”

  余笛一抬下巴,示意郑云龙去看另一张床上坐着的龚子棋。手上打了个吊腕,脸上几处伤,人虽然看着惨了点,但神态很高昂,仿佛做了什么了不起的错事。郑云龙抿抿唇,“你别告诉我你也是帮我揍人去了。”

  嗯,龚子棋显得有些犹豫,“认真地说的话,其实最开始不是。”

  按时间线梳理情节很简单,张超逃学被龚子棋发现,他从未见过一贯听话守规矩的优等生做这种出格的事,生怕他出什么事又一心隐瞒,于是紧跟着他屁股后头逃了学。谁想到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路火花带闪电,只为讨一个男人的打。

  龚子棋耸耸肩膀,“他打架太菜,我帮了一把。”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傻逼对你动手动脚,他早说啊,早说我就不那么客气了,就该给他来一个……”

  打住打住,洪之光捋了一把儿子的头毛,那是这人心虚才不怎么还手,人家要是真和你打,什么左勾拳右勾拳上勾拳下勾拳都没用。拎着龚子棋的帽衫把人带走,给余笛和郑云龙保留一方安静的空间。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好一阵沉默后,余笛先开口。这不怪郑云龙,每次惹了余笛,他都只有收声等发落的份儿。这会儿知道他问的是那件事,本想解释,这事儿不好与人说道,更何况余笛自己手上的事儿就那样多,又最明白他心重,怕他为自己多虑。这么多考量,没有一样不是为了余笛好,件件句句都是他的真心,可这会儿看见他人了,又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

  郑云龙嘴巴一个劲儿地向下,耳朵里还是余笛的话在回绕:“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我?我都不告诉,你又能和谁说?难道还想自己拿主意就这么过去了,你那性子,不委屈么?”

  好像还是第一次看他说话用这么多疑问标点,郑云龙想,啊,不对,他和洪之光离婚的时候也用过这种句式。余笛的所有疑问都不是怀疑别人和世事,全用来自我质疑,譬如此刻:“你是信不过我么?”

  

  没有,郑云龙摆手,没有。

 

  他和余笛怎么可能不够,已然是要超过了。

  且不说余笛受苦时最先想起的稻草是他,便是此刻,他自己都还病着,却还有心思来先放下身段处理郑云龙的事。他疼爱的孩子为郑云龙打架,甚至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他此刻的怪,是怪郑云龙不第一时间知会他自己的为难,好让他也参与进来,一并为解决这件事出心出力。

  郑云龙对他的用心又如何不是一样,怕你操心、怕你受累、怕你为我平白地担忧。人生行至中年,难道我还是从前小孩,一应难题都有你在身后出谋划策。我也当你考虑思量,可我剖心掏肺奉劝你忘了前尘往事,你一回头,照样对二十年前的人放心不下。我真的很生气,想你怎么能这样啊,可我又太知道你了,你就是这样。


  他说我没有,我不想你辛苦。

  

  心疼这样的字眼终究没能说出口,可他已经坐在了余笛的病床前,将自己冰凉的手塞进他的被子里暖和。余笛读出他的求和,无声息地将自己那只手覆盖上去,攥着他的指尖为他取暖。短短几个秒钟,一切矛盾都安静落幕。

  “过来靠着。”

  余笛递给他一个枕头,让他靠在自己身边,两个人肩膀贴着肩膀,又好像回到从前。郑云龙下巴放在他肩膀上,轻轻用额发蹭他脸颊


  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和余笛认识,余笛邀约他去礼仪部,看准他漂亮又有身板儿,这样的好苗子如何能放过。可惜那时候他天性不羁爱自由,对余笛展示给他看的礼仪示范心如止水:把人塞进套装里,像个设置完备的机器人,有什么好玩?

  教诲无用,余笛只好亲自为他改装。

  彼时的余笛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男生女生谁不知道大四年级有一个花朵一样的美人儿,就像尺子精细比量过一般,永远滴水不漏。行止规正、言谈得体,回回学校有大场面,着正装压阵的那一个准保是他。端的笑容漂亮、姿态优雅,与任何人物并肩同行,都不露半分错处与不当,二十四小时无懈可击。

  就在他手下,白天鹅头次露真容。他给人打理了眉毛眼睛,弄了点颜色放在嘴唇,把头发精心收拾过,又给换上一身整饬服装,再领到镜子面前时,俨然换了模样。郑云龙左看看右看看,甚至十分新鲜地转了一个圈儿,这样子的自己也是第一次见。

  谁想到这精神劲儿维持了十五分钟,郑云龙转身对两眼盼望的余笛说:我还是比较想去篮球社。


  行吧,行吧,余笛从不为难旁人的愿望。


  虽然没进礼仪部,两个人的情谊却就此建立。余笛在外实习,回学校的时候并不多,但两个人时常见面,玩闹都在一处。后来郑云龙和阿云嘎渐渐发展起来,连带着认识了阿云嘎的室友,声乐歌剧系的洪之光。

  他看这人举止不凡,私下打听后才知道,果然是北京本地人,大院子弟——听说他爸爸两个肩章都是金灿灿的。不过洪之光也没架子,很是爱玩会玩,三个人偶尔撞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也都很自在。

  转折点是他发现了洪之光和余笛的秘密。

  那天是洪之光请大家去他家里吃饭,他早对那里好奇良多,又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威风,内心里有点期待。他同余笛讲起这件事,看那人眼睛里似乎很有渴望,于是问他要不要同往。余笛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笑,说你问他。


  最终是四个人一同去,洪之光坐在副驾,阿云嘎郑云龙余笛三个并肩坐在后排。那天也是他们第一次见着了马佳和王晰,在饭桌上,传说中扛金肩章的洪爸爸一眼属意郑云龙。他是军人出身,豪阔里带疏朗,最爱小孩子身上的飒爽,与喝酒畅快言笑恣意的郑云龙十分地投脾气。

  回去的路上,郑云龙和阿云嘎偷笑老人的一厢情愿,还学洪之光爸爸的口气:“啊,你努努力,去把那个内蒙来的小子给干掉!” 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是等到了学校,下了车,他才注意到余笛面色上明显的不高兴。

  “怎么了?”

  他拽着袖子,要余笛说明白。余笛和他大眼瞪小眼半天,最终缴械投降,坦白从宽,将一切都给出个交代。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人是地下恋情密不透风。


   闻着余笛身上气息,熟悉里夹杂医院所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平白添上一点悲伤。侧望过去,这才几日的功夫,眼前人又悄悄清减。想起两个人这场孩子气的别扭闹得好没意思,又想起最终还是余笛的担忧让他先第一步低下骄傲的头,就觉得好些年下来他也没长大,依然像从前一样,被余笛放在掌心娇惯。

  吸吸鼻子,他放心大胆地在好友身边一点点融化。郑云龙伸出手去摸他头发,就是见我一面,干嘛还要收拾。余笛望着天花板,很慢很慢地说,不想你看见我太憔悴了,觉得好像很对不起我。

  一句话说得郑云龙满心酸楚,他只好胡乱地应答了几个语气词。

  余笛当然是憔悴了,甚至有几个时刻他都觉得余笛好陌生好陌生。印象里那个拔萃出众的风云学长花了二十年走下神坛,年轻时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不怒自威,总能将所有坎坷不平都化作顺风向的水与舟楫。几次活动,他见过余笛,穿矜贵套装,一步一动都精干漂亮,站在那些所谓人物身边,比苹果还要丰富健康。


 “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洪之光的事情?”

  他看着余笛,好认真地讲,难道我能真的生你气?


  余笛总是很难懂他对洪之光的态度情绪,当年的郑云龙多难以置信有朝一日自己恋人身边舍友——那个直线条的、未长大的男孩能翻上高岭赤手摘花。

  洪之光和余笛早年间经历有多奇幻不寻常,郑云龙就有多难置信这段爱情最后走向如此平淡的死亡。他两个酒吧认识,那时候的余笛在乱七八糟的灯光里坐得四平八稳,在需要大胆跳脱的时候也能不迟疑地摇头晃脑。

  彼时来酒吧长见识的大一新生小洪一秒心空,未等鼓足勇气向前搭讪,那人就像风和水流一样走远了,想抓个裙摆都不能成功。日久天长,一瓮蜂蜜酿成婉婉笔墨,摘星狂想只差一步之遥便能大功告成。

  等再回到校园,纵然在郑云龙与其他同学口中辗转听闻过一万次余笛学长的所谓高标,他也半点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直到某一日真的相见,才知道原来梦中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换个皮囊他就是美丽的标准形式。


  这也是为什么郑云龙对那盘亮片眼影不屑一顾,他只是替龚子棋遗憾未曾亲眼目睹你母亲当年的一举一动。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卧床几天,余笛已将半生都追怀反省完毕。他这时候显出一种郑云龙所熟悉的坦然,换一个词,郑云龙所熟悉的执迷不悟。他并不是要走出去,他的深思熟虑无非是让下陷更加心安理得。

  “婚礼上我就说过,我允许自己爱他一辈子。”


  从余笛的病房退出来,在门口遇见洪之光,这几日他跟着奔忙,眼看着也瘦了。郑云龙和他打了个招呼,他的态度随着余笛的风向变,这会儿面色也和缓起来,洪之光说送他到门口,他也没拒绝。

  两个人大大方方聊的是从前,是许久未开封的过去。洪之光说,第一次带你们回去吃饭把我吓死了,我爸非说喜欢你,搞得我真没办法。郑云龙说,那之后他也好大不高兴,只是当着我不说什么,阿云嘎也不高兴。

  洪之光说,你知道为什么我爸爸当年喜欢你么?

  “之前他也喜欢王晰,打心眼儿里疼他,只是从没想过让他和我发生点什么,直接就指给马佳,他老人家亲自拉的红线。后来他跟我说,知道你小子是个没吃过苦的,打心眼儿里不知道怎么心疼人儿,欣欣那样的孩子跟着你要吃亏的。”

  故事太老旧,洪之光回忆起昔日里父亲的言辞,笑道,他说我和你一样是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我们两个过日子,甜也能甜到一处去,一定很好。

  郑云龙笑,说叔叔起码说准了一对,也是功德。


  嗯,他摁了电梯,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说,那时候我爸还不知道我和他的事情,就随手点了一回鸳鸯谱。顿了顿,“今儿一个大早,他还专门去跑郊外的水产市场,说要买最新鲜的活鱼,回来给他补补身子。”

  

  电梯下行,很快就落地,郑云龙说就送到这儿吧,我再说一句话就走。

  “以后你们俩的事情,不用再躲着我。二十年了,他对我珍贵,你也一样重要。这次的事情,给我一个很大的教训。”

  吸一口气,他那么好,伸向他的手,不应该只有我这一只。如果他希望是你,那,也很好。

  

  他走得很潇洒,行出几百米之后收到洪之光的信息:还有一个骑士在等你回家。

  孩子们解决不了的事情,阿云嘎会解决好的。


  婚姻生活,是活泼的人从事的严谨事业,炽热的人肩负的冷静使命,浪漫的人从事的艰辛劳作。

  直到阿云嘎对他说,你没有变老,只是很好地在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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