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请 勿 赐 教

【李向哲x王晰】感皇恩

感皇恩

李向哲x王晰


  “小先生这是滑脉。”


  太医拈须,将话只说一半。所谓滑脉,是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常人无病而见滑脉,这是喜事。他深知王晰久病成医,对常见脉相已有几分掌握在心中,因而隐忍不宣,想静看他的神情。

  桌上那一盅六安瓜片,自他来时便冲泡上,而今叶须软黄、汤色混沌,应是凉透了。王晰端起来咽下去,眉头也不皱,仿佛未曾察觉。而那本应上来更换茶水的高杨,端着热壶站在屏风转角处,直直怔住,一言不发、一举不动。

  眼前这位是当今太医院院首,年长才殊、德高望重,经他手的病例十年难有一错。自王晰伴驾随侍起,就被圣上亲自交由他日常问脉请安。那时王晰不过初初加冠,年轻又生动,太医每每见了他,都轻唤一声小先生。一眨眼就是十余年,他苍老得更深邃,眉毛眼睛皱巴着,嘴唇也向里凹陷,显出一种龙钟老态。

  方才他进门时,步子迈得快而急,以至身后抱着药箱撑着雪伞的徒儿都跟随不及。高杨早早地过去给他打帘儿,谁想着老人跨门槛时一个不稳,整个就栽进来,幸得高杨扶得及时,只稍稍一个趔趄。可等他站稳了,忍不住又说,亏得未让那个小人精儿看见了,否则又有一车的刻薄话在等着我。

 

  高杨被一种若隐若现的哀伤包裹起来了:王晰已很久未刻薄过谁谁,戒去了说与笑,拿当年青葱换回一种端重。

  又有谁,还记得当年圣驾前蛾眉宛转。


  太久了吧,王晰想,久得他自己,都要忘了。

  忘了十七年前,高头骏马红袍宽袖,帽插宫花一日长安。忘了锣鼓嘹亮、马蹄清脆,黄金榜上龙头望。忘了那玉勒雕鞍荣光处,楼高但见英雄路;掷果盈车千家门户,鞠躬尽瘁山河永固。

  忘了吏礼二部官员奉旨鸣锣开道,御街之上万民来朝,跪迎山呼。

  可他偏偏还记着。记着,那一年他是如何的年轻,是如何一步一步迈入金门槛,是如何在皇帝面前打袖折身、下跪伏叩,高呼万岁:微臣一甲头名王晰,恭请皇上圣安。皇帝端坐高位,一把折扇,四方来朝,三千佳丽,九万里山河。只是虚虚抬手,笑道,向来谋国,万事尽出汝书生。

  很多年后王晰风光大婚,嫁与乐一个陌生却情深的少年,就此了结一生的跌宕。他破了规矩,不坐轿子不蒙盖头,要穿红衣骑白马,在长街上再走一回。百姓夹道,欢呼相送。在京城的风言风语中,王晰是因着过分的被爱戴,而触怒了皇帝的疑心病,这才匆匆下嫁,断了日后的风云。

  王晰看着他们的眼睛,读出他们在为自己不值得。他想起李向哲常说的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便是不知之而由之的苦果,皇上。

 

  大婚当日,他对张超说,一生唯有这一次。当时听来是对将来丈夫的忠告与警示,无论从前几多花柳,既已与我有今日,此后便要收心养性。可直至他与人拜了三拜,王晰才恍然中下泪,错了,好一番大错。

  他这一生,并非唯有这一次。他早在十七年前便嫁过一遭,嫁的不是江山,而是这江山之主。


  只是那时万事万物如鲜花着锦,他误以为一切都好。


  那时是当真的好。

  京城在北,冬日里冷得刺骨。一入冬,他便不爱动,身上也懒怠,最爱在小屋小院里抱个毯子,看日头东升西落。榻上小桌放着纸笔书墨,他不停歇地去忙碌,丝毫不自惜这节短烛是否会快快殆尽。

  皇上怜他,御驾出猎,也要带他同往。王晰推脱,臣下不擅武艺,又体弱病多,何苦贻误圣驾、触怒龙颜。他读书多,讲话也文气,李向哲听得头大,抬手止住:偷得浮生半日闲,赌书消得泼茶香,甚好。

  跪地谢恩时,王晰心如擂鼓。他读书多,知道“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典故,这是李清照与丈夫的闺房之乐,两人互问典故出处以此决定饮茶先后,又岂是君臣之间所能援用比拟。他斗胆猜想皇帝也知道这个典故。他暗自盼望皇帝也知道这个典故。

  其实细想想,不端之情从那时起就已冒尖,是他傻,是有人在装傻。

  

  他后来果然跟着李向哲去,围场依温兽与猛兽分为两块。有专人为王晰牵着马,走在李向哲的斜后方,看那晃晃一片明黄,他心里很安宁。李向哲迁就他,把马蹄放得极慢,身后王公子弟更不敢造次 ,于是队列行进缓缓。

  待行至猎物密集处,人人都开始挽弓搭箭,李向哲那把缠过黄绸、满镶玉石的长弓也拉出一轮漂亮的弦月,明黄羽箭飞杀而出,侍卫小步快跑,抱来皇帝的猎物:一只雪白的小鹿,胸口中箭,宛如一朵血梅。

  “赏。”

  皇上撂下一个字,此后的话却不再讲。王晰了然,开口道,鹿肉鲜嫩,便请营帐内各宫主子饮宴会聚,稍减迎候圣驾的辛劳;鹿茸珍贵,兼能补气生血,便送往长公主府,贺公主驸马新婚之喜。

  安排得当,圣上含笑颔首,先生知朕。


  臣惶恐,王晰俯身。

  他彼时多高亢,皇帝的心意他也敢大胆预测,预测了还不肯藏在心里,要张扬出来被所有人洞见。皇帝又多纵容他,多忍让他,多愿意听他说话,多舍得被他揣度。


  人人都有收获,猎物满装了几十个兽笼。王晰眉眼低垂,神情并不自在。他天生有傲气,骨头硬又好强,眼见着旁人在猎场里如鱼得水出尽风头,自己却一无所获亦步亦趋,心中难免郁结低落。一会儿就是清算时刻,他已能预见自己的尴尬。

  “先生喜欢什么?”

  李向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的弓箭握在手中,上头已拉好一箭,箭尾却不是皇帝标配的明黄,而是一带雪白——这是王晰的代表。未等他反应及时,李向哲一弓拉满,中了一对灰兔,侍卫赶过去抱来,拴在贴了王晰名条的兽笼之中。

  “臣……”

  王晰尚未将话语说尽,李向哲便轻轻挥挥手,道,朕亦知先生。


  为着这一句圣上知我、我知圣上,王晰几乎搏上一生。


  边疆连年生乱,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功业未成万骨枯。王晰上书:良将搏命,已苦战于多灾;忠臣竭虑,愿奉命于危难。臣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寒窗读军书百卷、金殿立治世千言。蒙君厚恩,愿效犬马;臣请长别,风响长林。

  他身子从前也没有那么不好,只是比起常人气血两亏。老太医揪着他的耳朵要他一帖帖吃药吃补剂,虽有忧心,但也立下豪言:小先生若能听我一句,不说花甲古稀,起码能长伴圣驾身侧至人生半百。

  但他不听,要去极苦之地,要与战士同吃同喝同征服。皇帝的关怀嘱咐、太医的忧心叮咛,在此处都派不上半分的用场——保命尚且艰难,谁还记着惜福养身。日夜在营帐内点一盏枯灯,羊油烧得壮烈,气味难闻,却刚好醒神。他强撑着写军书军策军令状,传回京城里的消息唯有喜没有忧。

  

  不好叫圣上担忧,那时候的王晰如此想。

  

  那一年皇帝万寿千秋,王晰远在千里之外,托人快马加鞭送上贺礼。

  群臣饮宴寿筵之上,皇帝端坐高位,听人长声而报:先生恭献寿礼。一马平川,得敌军首领项上人头一枚;两全其美,献夷族女俘一对;三顾茅庐,获鸣沙山三杰干谒文一札;四时充美,呈春雪一捧、夏梅一瓮、秋花一束、冬虫一盒;五谷丰登,受驻军地守兵亲耕新米二十石;六马仰秣,缴敌军汗血马数十;七擒七纵,降敌军部营七件;八攻八克,收前战亏失城池八座。

  “九九归一,先生敬献亲笔贺寿图一张。”

  呈给诸君共赏,但见粗纸之上,黑墨点点,绘的是一幅苍茫江山行军图。苍山含翠、风起云涌,战马长嘶、将士结队,千军待发于平川之上,大有虎吞狼咽之势。上沿一片空白,来人说,先生敬请圣上题词,以慰久战之师。

  

  群臣进言,以为此图最配子瞻先生所言“千骑卷平冈”一句,浩阔潇洒,显出我军破竹之势、意在攻必克、战必胜、行必得。

  李向哲抬笔落下一句,意恐迟迟归。

  

  旁人不懂他们的谜语。

  李向哲想起从前春猎,王晰伴驾至猛兽区入口,待要再深入,皇帝已是不许。里头凶险,他这样无自保之力的人,如何应对?王晰自知不能,因而也不申求,只是跪在御马下,摸出随身匕首,将李向哲身上那件被草枝枯干划破的龙袍下摆整饬一番,在撕裂处少有连补,去了赘余。

  犹记得那时李向哲笑道,去冗存精、删繁就简,如此轻装上阵,先生这是盼望朕千骑卷平冈的意思。


  王晰仰望他,一如几年前殿试,他是三千举子中庸常的一位。殿试不比其他科举多少有个固定的标准,判卷排位处处衡量。这是皇帝亲自命题、亲自阅卷,与其说选的是读书人中的凤毛麟角,倒不如说是倾天下之力,寻知己所在。他要一个与自己两心相同的人,做他的矛、做他的盾,言他所不能言、为他所不能为。

  那一年巍峨长宫前设立考桌,泼墨挥毫,人人提笔三篇策论。烈日骄阳之下,王晰只隐约遥望着那着黄袍的圣上高坐于内殿之中,三重守卫将他环环保护,眉眼望不清楚,便是身姿,也只见得含混一个影子。

  那便是皇帝了,他仰望着。


  那时王晰轻轻摇头,将龙袍衣摆小心打理过,向李向哲道,这是“意恐迟迟归”。

  似是一种微微的呼应,他将这五个字依样送给了千里之外的王晰。他一生也不会知道,献上九重金贵贺礼一时风光无限的第一国士,此刻在大漠孤烟里气若游丝。他领军夜行百里,于大雪烈风中搏九死中的一生,在这艰难时刻里,他心里的惦念是那九重三殿上的君。

  这不是为人臣的本分,是他的贪心。

  而这情意微微的一句“意恐迟迟归”,又如何是一位君王的本分?是他的忧心。


  他两个便是这样一路走来。

  冬来有婢子煮茶,王晰坐在皇帝身侧的圈椅上,全心摆弄一束梅花。内监在旁巧舌如簧,道这御花园内的冰雪林,自来是栽梅胜地,谁想得这绿萼梅天生娇贵,历来只生江浙之地,快马加鞭折枝来,统共只得了三棵成活,而今,都在先生怀里呢。

  “竟是这样的珍贵。”

  此时王晰已不再是从前的先生,性子不烫烈,锋芒却全留给了行事为人。前儿才递过弹劾的折子,矛头直指两朝老臣;又亲自阅鉴过御史笔策,要见着又要起风云。李向哲朱笔点过几道折,贴身的人捧了,放在王晰面前。

  “你且看看。”

  放下了梅花,他随手翻开几本,只看上几眼就知道:皇上信了?这几年他风头更劲,看不过去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那无中生有的欲加之罪也能被笔下功夫粉饰得丁卯有加。只他手里这一册,便又是在内结党谋私、在外里通夷贼,好大的罪名。

  李向哲低低地笑,要他看看这是谁写来的折子。王晰一翻,江南总兵恭请圣安。


  “那原是西宫娘娘的母家。”王晰低着眉,看不出喜怒,却在话语里有所让步,说来这也算半个外戚,为圣上忧心至此,亦不能多怪。

  是,李向哲道,你且看看朕的批复。

  朱笔亲批:朕躬甚安。江南香樟素有佳名,望卿甄选其中上品进献,愿以此木为先生铸笔一支,以驳四方不实之言。


  一时之间,风也微微,香也森森。

  王晰放下了奏折,重新摆弄起梅花儿。他早选定了一样瓷器做插瓶,是宋时汝窑中最难得的一样天青釉,取得是“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美意。婢女捧上来一把铁剪供他打理梅枝,谁想这花中君子骨骼倔强,任他如何卖力也是不肯折断。他气得没法,皇帝却已在他身后看了半晌热闹,笑着伸手往他掌上一裹,包被着施力,一下便断。


  自小伺候李向哲的公公轻轻掩了珠帘:这般情意,便是东宫西宫的娘娘,也是未曾有过的。


  既然是东宫西宫的娘娘也未曾有过的殊宠恩荣,又为何不干脆直接让他做了东宫西宫的娘娘,想见了只需痛快移驾,愿意疼怜便能朝夕相伴?如今君臣有别,两个人举止行动之间都有规矩,纵有破例,不曾出格。

  帝王的特权,从来在于草菅人命。不只生杀,更在气运。

  想从前那长公主余笛,不过坐轿走过一遭长街,一眼钟情上某个街头卖艺谋生的青年,便辗转将他拐上擂台,为得一个武状元的名号搏命。等功名加身,皇帝金口玉言,赐你一桩婚事,厮配的便是我朝公主,容不得你的不情愿。至于从前竹马青梅小无猜,行过万水与千山的旧情往事,自此务必化作飞烟。

  就为这一脉脉回顾,搭上多少人的一生。

  

  可李向哲终究未曾开口提过一句,你可愿意到朕的身边来。


  明面上多堂皇多伟大,这样多灵动美艳的佳人都在悠悠深宫之中劳心耗神,最终不过得一个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终局。做朕的臣下,朕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直言大权;做朕的家室,又如何能许诺没有一朝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可时光一年年过去,少年皇帝亦不再是少年,不再能有完整信任剖心掏肺去赠与。他见着了背叛,见着了一次次的背叛,断头台上泪水和鲜血一并呜咽。他喊着皇叔的王爷在家中私藏有三件龙袍,意在不臣,最终落得个午门斩首、连坐三族,男丁流放女眷充奴。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密谋造反夜训三军,他给的最后恩情是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请太妃娘娘自决出路。  

  这世上有谁是永远的忠臣,午夜梦回,他扪心自问。

  却只听得清风拂月,鸟雀嘶鸣。过了一刻钟,便连鸟雀的声音,也归于寂静了。内监过来请安,说皇上近日总是惊觉,想着是鸟鸣扰了清净,方才已叫巡夜的侍卫打扫干净了。  


  贵为天子,却连一只鸟也留不住身边。

  人到中年,李向哲终于不惑,又或者说他终于舍得承认,这万人之上就是无人之巅,他休想永远留住一个人在身边。

  

  他察觉自己的疑心病越来越重。

  御史越来越多、越换越勤,从前在东边的人他要换到西边去,从前在南边的人就要调往北边去看看。后宫妃嫔的母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幼一个个连根搜查,半点勾连都不能容下。王公贵族亲眷子弟个个忙于自证清白,一时间朝堂之内人人自危,想的都是如何脱身保命,在皇帝面前谋一个忠心耿耿 。

  李向哲唯独不质疑马佳。马佳依然是从前的马佳,我行我素。他的封号里仍然带着“镇国”二字,便是知道陈博豪在流言里是个废物,李向哲也未褫夺过他袭爵的特权。因为他知道,马佳爱他姐姐,这爱衍生了忠诚。

  可他连马佳对余笛的爱都如此信任,却不敢信任王晰对自己的皈依。

  

  他两个许久不曾共看过一本书,也再未有过对谈到天亮的剖心掏肺。那张辉宏浩瀚的地图已经在漫长的封闭里积满灰尘,再未有过年轻的国士姿态洋溢地指点其上,郑重宣誓臣愿殚精竭虑,以此身换江山。

  只有一个夜晚,他冷汗涔涔中惊醒,拉开帷帐,宫人跪了满地。他只说了一个字,传。婢女慌慌张张地要去请敬事簿,却被老内监拦下,轻声道,请那位过来。

  王晰头一次进了圣上的寝殿,跪在龙榻之下。李向哲披着一件大氅,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王晰自己磕头说臣冒犯,然后将他冰凉的指尖搭上李向哲的脉搏。慌张的眉头终于徐徐松开,在这张已学会波澜无惊的面上这是许久未见过的无措,他收了诊脉的手,沿着李向哲垂下的膝轻轻揉捏,“皇上莫要心忧。”

  “太平百年,江山千秋,圣上万岁。


  李向哲看向他,“那你呢?”

  王晰一愣,仿佛他在对一个理所应当的事发出疑问,道,“死而后已。”

  李向哲猛然握住他的掌心,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做,王晰的眼睛蓦然睁大了,好像受着了惊吓。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王晰说明方才的梦境之中,王晰涉嫌谋反,被他的御旨推向断头台,就此了却一生。他唯有一遍遍重复,朕不要你死。

  只以为他是梦魇着了,王晰轻声道,那臣一定用力地活下去。


  这一晚之后,李向哲下定决心。

  与其等到某一日他不能自控,疑心病发作要将王晰赶尽杀绝,又或有一日真如流言所说,王晰功高盖主尽得民心要翻手为云,与其等到那一日两人走向对垒,不如将今时今日换作前尘往事。他十七年辛苦,也该换得一封自由。

  皇帝的冷淡被所有人察觉,王晰十七年出尽风头,一朝冷待,举世皆知。几乎所有尝过他苦头的人都站了出来,短短半年,各类弹劾进谏的折子垒起来如小山一般的高。可叹王晰半生忠诚,赤子之心换来蛇鼠成窝,何其荒唐。

  

  这自然也被王晰自己察觉。

  只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皇帝褫夺他的封号、刻薄他的年俸、驳斥他的奏论,他都应承着,没有抱怨。若是十年前十五年前的他,也许早就收不住这样的薄待冷遇,可是他与皇帝十七年对弈把盏,又如何能有多一句的刺言。

  直到那一年他的寿辰,皇帝在宫内设宴,请群臣同乐。他许久未受过这样的殊宠,一时间也欢喜起来,而其他人则是不住地自危,以为王晰又寻着了什么由头顺利复宠,担忧自己在日后被反追旧仇,不胜惶恐。

  寿宴前,王晰被宫人带去了圣上的寝殿,十七年,这是他第二次走进这里。

  君与臣,虽问心有愧,却德行无亏,上可昭天地,下可对列宗。

  

  李向哲问,今日是你的寿辰,可有什么愿望?

  王晰答,山河永固,国泰民安;龙体康健,天福永享。

  李向哲又问,此前种种,你可有怪过朕?

  王晰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知圣上,圣上知我。


  许久之后,李向哲说,今日是你的寿辰,朕赐你为所欲为。

  做最荒唐的事,说最荒唐的话,都恕无罪。他在这句话里放了多少不应有的期望,李向哲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裁决他人命运的帝王等着命运对他的裁决,又或者说,王晰对他的裁决。


  “臣,想要坐到皇上的身边去。”

  李向哲答应了。

  王晰坐在李向哲的身边。这个人,十七年前第一次遇见,坐得那么高、那么远,他把眼睛瞪呀瞪呀,却无论如何也是看不清晰。只知道是明黄的一片影子,高高在上,是抓不住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十七年,王晰用了十七年,从台下的一个举子,走到今天,坐在他身边。他看得清李向哲的容颜,他修饰良好的白发,他眼角口边的褶皱。他高大,却疲惫;他威武,却孤独;他权倾天下,却孑然一身。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君臣。

  

  那一年寿宴,皇帝在群臣面前,赐王晰自择婚嫁。

  一月后王晰递折,请婚骁骑参领阿云嘎长子,张超。


  那一天李向哲坐在御书房,内监站在如山高的奏折前,按照皇帝的吩咐,念每一份折的上书人。他们出身、品阶各不相同,却又在这份上书中有着共同的目的:弹劾王晰。内监不敢揣度圣意,只是按着吩咐一遍遍地念。

  念了不知有多久,他对闭目养神的皇帝说,皇上,都念完了。

  这样多的奏折里尽是千人千面语,其中他没有听见张超的名字。这个年轻人十岁时就有武名在外,本是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当年围猎,他与王晰有一场不期而遇,王晰带回了他给的猎物,触怒了帝王的神经。威压之下,阿云嘎被迫让长子跌马断骨,自此弃武从文。

  就是这个年轻人,背负着家族的荣耀走向朝堂。在王晰处于千夫所指之中时,曾为不做秀林之木、保全家族命息而从众写下一份弹劾折递,却最终没有送出。他心中的先生是高山大川,浴日补天,他怎敢以一己之私拂逆污名。

  

  李向哲没有听见张超的名字。

  他抬手,在那份请婚折上,缓缓写下一个字:准。


  他没有告诉过王晰,那一天朕赐你为所欲为,是朕对自己的一次为所欲为。如果你告诉朕,你愿意留在朕的身边,朕,也许就要答应。

  王晰也没有告诉过李向哲,他之所以要坐在这个人的身边,是因为古来能与皇帝同坐一处者,唯有皇帝的妻。他怕成笼中鸟雀,也怕圣上孤独。


  他们最终没有彼此告诉,也没有彼此知道。

  最后的对话,是王晰跪在长门之外三叩首,向皇帝做出最后的承诺:有召必出。

  

  太医临走前,对王晰说,近来皇上很爱写字,写得最多的一句,是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王晰低头, 看着案上笔墨未干的一句诗:今生若无负气时,夕阳有人对四海。

  

  

 


评论(77)
热度(951)
  1. 共2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Sin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