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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 勿 赐 教

【小欢喜番外】老男孩


老男孩

洪之光x马佳x阿云嘎


  曾经志在四方少年,羡慕南飞的雁。


  王晰被推进手术室,门外亮起红灯。

  马佳长出一口气,终于放任自己回归一团无思维的泥巴。军旅二十年,他以为自己坚如磐石,没想到回归丈夫和父亲,他比庸人更无能。  两个眼窝干涩下陷,视线一味固执在那亮起的红灯上,仿佛跃过铜墙铁壁,能和爱人同心同意。

  脚步声响起,那样轻缓,停在他身边,一个人落座。谁也没先说话,只是来人先将一只手放上马佳的肩膀,轻轻往他怀里搂带。真的很肉麻,马佳努力地想回馈这善意,可他做不到,此刻任何一点安慰都只会让他想要立地崩溃。

  他不敢,孩子还未成年,见到他一霎那丢掉所有假装的坚强,抱起他的腰就呜呜地哭。郑云龙很温柔,阿云嘎十分贴心,洪之光靠谱极了,余笛一样尽心,但这都不是他的爸爸 ,作为儿子,他最想要他的爸爸。 


  他不敢,他看见他的爱人心里唯有愧疚。

  他两个花了一下午去慢慢地注视,谁也没有先提一句孩子的去留。他们把那一大包证件一件件打开,王晰说你这张身份证怎么照得这样傻,那会儿头发太长,不利索。马佳捧着结婚证,两身军礼服多挺拔多漂亮,“那时候你真好看。”

  现在呢,王晰看着他,不住地笑。二十年,看见你还是由衷地欢喜。

  也好看,他低头亲亲爱人,健康了就更好看。

  军官证和军属证,他两个各有一对,拼凑起一段白杨树下簇新华年。老照片顽固,定格了青葱时的片影,马佳摸着愣头青时的自己,问王晰还记不记得咱俩刚认识的时候,是在洪叔叔他们家吃饺子。

  记得,王晰说,你吃得比谁都快,我一直怕你噎着。


  叙过几场前尘,谈了几轮往事,最终两双手相握,马佳向他的妻郑重承诺:我绝不委屈你,王晰,我绝不委屈你。


  他知道王晰曾经有心留下这个孩子,盼望他圆满曾经未能圆满的月亮。他知道王晰后来犹豫着放弃这个孩子,为能让他们的张超在完全的爱里被放飞两翼。他知道王晰为许多人考虑,是他的爱人、张超的母亲,这个未成形的小生命唯一的依傍。

  但他盼望王晰的自私,他希望他的爱人为自己考虑。

  他一字一句地告慰,二十年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我不要你再来一遍。


  二十年前,王晰自己都要记不得二十年前,记不得他是如何艰难才拥有了张超,这个发起狠来会龇牙的满分小孩。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养胎不养肉,揣着个孩子在肚子里,也像一具薄薄的纸糊风筝。

  前期他糊涂,奔忙里全然忘了自我照拂,待发现自己已有小孩时,已然摸得着血痕。于是一直卧床,保持着上半身的仰角,浑身无力,脑壳子里发痛。马佳蹲在床边给他讲笑话,给他念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教诲未出世的孩子务必刚强坚毅,少让他母亲受罪。王晰揉着他的头发,笑得甜而俏,是不能复刻的、二十岁的水灵。

  生产那天闹出了天大的事故,孩子落了地,足斤足两,洗干净抱出去。马佳看着皱巴巴的小人儿眼泪鼻涕一块掉,两只手合十感谢诸天神佛。还未等他欢喜足够,就看见护士仓皇地向外跑,只说是不好了,不好了,现在要去调血。

  直接跪地上了,马佳做梦也没想过为小的丢大的。

  

  那会儿军区医院规矩多,阿云嘎郑云龙进来太麻烦,他慌不择路给洪之光打电话,他知道洪之光前不久做了父亲,这个时间应当在照料孩子的夜奶。果然有人接听,他每个音都打颤地和他说话,起因结果都不周全,还是余笛在旁边抓着了核心:王晰要用血。

  洪之光拎起外套就向外跑,只对那边重复三个字:你放心,我就来。他和王晰是一个血型,早前在饭桌上就对过号,此刻江湖救急不会有错。余笛把龚子棋放上小床,转身打点起用物,将备好的小枕头小鞋子整理齐全。或许到底心慌,唯物主义的坚定奉行者翻箱倒柜找了个红袋子出来,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铺就进去。

  “棋棋要做哥哥了,天亮了就带你去看他。”

  轻轻推摇篮,余笛柔声道,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在对孩子宣告一件喜讯,还是宽慰自己此刻的慌乱。他也不知道,十八年后的某天,他的孩子会挡在张超的面前,对着高大的陌生男人发起战书:有本事冲我来,欺负一个小书呆子干什么?

  郑云龙也没能睡,这会儿他肚子里揣着两个多月大的蔡程昱。他和阿云嘎两个人守着电话一动不敢动,活像两尊姿态顽固的雕塑,时刻等着消息。阿云嘎托人从老家带来的天然羊奶粉还趴在墙角,他想着千万别有什么事,千万千万。

  

  报平安的电话和马佳的哭腔一齐传来,铁血军人显得那样滑稽,可不知道为什么,谁的笑意里都有几分苦楚几分心酸几分忧虑,几分劫后余生。

  洪之光丢了棉球,放下袖管,把马佳撞进自己的胸膛。他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我就说肯定没事儿的,你放心,我妈明早六点钟就带着汤和饺子过来,晰哥喝汤,你吃饺子。马佳囫囵一把脸上的泪,说快让叔叔歇着吧,他血压高,禁不住熬。

  是,他血压是高,听说你得了个健康的孩子,一蹦三尺高。

  他逗马佳笑了,又严肃恭谨地说,佳儿,恭喜你当爸爸,咱们的孩子也会像咱们一样,肝胆相照。


  马佳给襁褓里的孩子取名,单名一个“超”字。

  军队里万事都讲一个超越,他对孩子的期望是你要超越你的起点。他和王晰的一生不过是在与那个低微的起点搏斗,穷途未现,便已有所察觉气运的不济与前进的艰难。他希望他的孩子能超越这起点,他希望他和王晰能为孩子创造更高的起点。

  这也是八年后,他们离开北京的原因。


  他不舍王晰再重走一遍二十年前的路,这险境又名鬼门关,他们好好地和这个生命做了告别。

  阿云嘎坐在他身边,把一张纸从一包纸里抽出来,打开之后再对折两下,放在马佳的膝盖上。马佳死盯着天花板,问他,当年你生你们家老二的时候,是个什么境况?

  男人认真地陪他回忆,他说黄子是我们俩盼着有的,早就想过要有。顿一顿,他坦白,我的家庭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想有个,温暖的、大的、幸福的,我自己的家。点点自己的胸口,他心疼我,他舍得自己。

  为了让马佳舒心,他努力把故事讲得轻快,比如他们是如何发现这个小朋友的存在,他是怎么活泼生动,在肚子里就爱玩爱闹,比之他哥哥,更显出调皮和多动。多欢欣多幸运,第一个孩子初初落地,另一个就生根发芽。


   医生也劝过,头一个孩子还那样地小,两次怀孕实在不该间隔这样地短。这把阿云嘎说得满心羞愧,懊悔当时不该松口得那样轻易。郑云龙自己打算得明白,既然有了,那就生,既然早有计划,惊喜来了就该张开怀抱迎接。

  阿云嘎蹲在妇产科的楼道里和他打商量,九十年代末条件有限,灯泡昏昏,连带着塑料椅也冰凉。两双手握着,阿云嘎给人讲道理。有些话他须得交代清楚说得明白,郑云龙这会儿浸在为人母的欢悦当中只看得见双全的幸福美满,他不能一样糊涂,更不能趁人之危。

  他说,这个和蔡蔡时间上间隔太短,对你身体不好。

  郑云龙说,打胎也一样有伤害,除了我,还断送一个生命。

  他说,连上这个,两个孩子,起码要你三年不上台。

  这会儿郑云龙不说话了,他只是抬着头看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嘎子,人生这笔账不该是这么算的。蔡蔡和肚子里这个,一人就要十八年,更何况我妈老念叨,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这种事儿,它是一辈子的。三年和一辈子,怎么比?


  “他说,我们俩是一生的故事,三年,不可惜。”

  

  时间太久远了,久远到这件事已经被小心封存在记忆的库藏里。这时候想起来,阿云嘎忽然就回忆起那时年轻爱人的生猛与勇敢,他笑得多无畏,满心都是被爱的安全与骄傲。他不容置疑,他斩钉截铁,他说,嘎子,我们留下他吧,我们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爱,我都觉得要花不完了。

  马佳听着,向后靠躺,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他仿佛在为一个与己无关的、朋友的故事黯然,但阿云嘎知道,他只是借着旁人的讲述,痛心自己的经历。马佳说,龙很勇敢,也是,也是他身子好,你们有这个福气。

  阿云嘎揉揉他的肩膀,你也有福气,超儿这孩子多争气呀。

  马佳木木地点头,“他是很好,是他的爸爸不够好,我,我没做到像你那样。”


  他在讲阿云嘎的牺牲。

  年轻的时候,他在军营,难得有假,想着去找洪之光玩玩。洪之光大方得很,说你来我们学校,这周末刚好有戏上,两个主角你都认识,上次咱们一起在家吃过饺子。马佳寻思着行啊,刚好看看你们这有文化的大学生一天天都忙活什么呢。

  结果一去,往座位上一窝,看台上人叽里呱啦说英文,他一个字也没听懂。台上人又唱又跳,穿得花红柳绿,敲锣打鼓热热闹闹。他留心阿云嘎和郑云龙,直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勉强认出一个郑云龙:打扮得够窝囊,边框眼镜还遮住一双眼的漂亮。

  下场之后洪之光过来认领他,看他坐那儿一愣一愣地揉眼睛,还给吓着了。尽管打小他就知道马佳看着是大马金刀,肚子里没少绕指柔,但而今冷不丁撞见发小的感性,也怪惊吓的。他坐过去安慰,问这是怎么了?

  马佳说我也不知道,英文听不懂,看得晕晕乎乎。


  “那你搁这儿伤感啥呢?”

  马佳咬着唇,说,也没啥,我就是想起王晰了。


  洪之光愣了老半天,然后轰地站起来跑去后台,没一会儿拉出两个人来。郑云龙脱了那哆哆嗦嗦的烂棉袄子,眼镜摘了,显出马佳所熟悉的样子。另个人,高挑清瘦,穿了极大胆的斑马长筒袜,两只眼睛鲜艳又闪亮,还有一头晶晶莹莹的长金发,走起路来高跟鞋咚咚敲地板,小裙子也爱美,摇曳生姿。

  “认得出来这是谁不?”

  郑云龙笑得气喘,抓着那人的假发发尾请马佳当场指认。马佳左看看右看看,热着耳根贴得近了,才从白粉底、绿眼影、大红嘴唇下头找着了阿云嘎。吓得够呛,军人和演员之间隔了层马里亚纳海沟,话语体系天差地别。阿云嘎笑,说你别喊,让人看见了准得骂我变态,他们情愿相信Angel是个姑娘,那就是个姑娘吧。

  Angel就是个女孩,郑云龙抢过话去,她愿意自己是谁,她就是谁。 

  马佳说自己没看懂剧情很是可惜,阿云嘎说没事啊,将来也许会做中文版的,那时候你再来看,一准儿就明白。


  郑云龙说,其实你什么都看懂了,你看着我们在台上会想起王晰,这就对了。

  

  这场表演让马佳在二十年后记忆犹新,他记得阿云嘎在舞台上的享受与沉醉,更真诚欣赏他的天赋与能力。只是黄子弘凡落地之后,印象里再没见过阿云嘎登台。

  “人总不能什么都要得到吧,你总要有牺牲。养孩子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两个人的婚姻,四个人的家庭,都用心都出力,才能走得又远又长嘛。”

  那人颇有自己的生活哲学,马佳知道他有他的不易。那时候舞台剧哪儿有什么市场,一年到头各种形式都算在一起,也不过那么几出几幕。两个人为能有更多机会留在北京,票子卖不出去,生活成本也高,又要养育两个孩子,总不能两个人都插着翅膀只考虑天上的云,一个也舍不得落地。

  体制有体制的稳定,收入可靠,人情上也很实用。因着少数民族的缘故,师长引荐之下,阿云嘎之前就得了不少的机会参与央视主办的演出,得以找到些门路。他和郑云龙打商量,先转体制,等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天。


  这牺牲太宏伟了,马佳不知道他是如何下定决心。

  他和王晰,他和王晰不一样。他为张超在北京驻留八年,终究没舍得这点意气和理想,在这儿做着无足轻重的事,喊着为国为民,半点落不在实处。他和王晰商量,与其在这儿消磨过军旅生涯,或许广袤天地,大有可为。

  他永远记着那晚他们三个出来喝酒,都知道他心里有事,所以吃饭都吃得很沉默。酒过三巡之后,马佳讲述了自己的决定:我想出去,出去做点什么。

  半晌没人搭话,阿云嘎空了一分钟才问他,你考虑好了?马佳没答应,就是含糊着点了点头。洪之光懂他,他军人家庭出身,马佳经历的生涯阵痛他从小没少见过,明白也体谅。他更知道马佳的倔强,他在这地方没依没靠,草根出身向上爬,不咬死一口牙怎么能成事。再者,他好强要独立,不肯向惯来疼爱他的洪爸爸讨半分不当的好处或庇荫,也因着这个,老人更觉他贵重。

  于是,洪之光只是端杯酒,说,行啊,去吧。

  “老婆你带走,孩子交给我。”


  他记得深刻。

  自己与洪之光是好朋友,两个人身上根根血管都向对方四通八达。可余笛和王晰是全然两套观念,在某些领域简直可堪敌对。比如余笛对龚子棋,贴心疼爱、小心呵护、全意照养,这棵小树苗简直是在他掌心里发的芽。可王晰不同,马佳要远走,他就舍得一起拔腿。如果把他俩放在同一个十字路口,必定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也因而就活出了两种结果,马佳与王晰长久二人世界,婚姻酿成一罐蜂蜜;洪之光与余笛分道扬镳,爱情结出一枚苦果。而论及亲子,张超涩口,龚子棋窝心。

  

  人生哪儿有圆满呢,这会儿马佳和阿云嘎回忆当年峥嵘,惹得那人轻轻的摇头,说这会儿余老师就在住院部呢,估计和王晰就隔几个病房。

   “洪之光也在那儿。”


  人人都难忘当年岁月,当年三组六人成双成对,误以为鸳鸯双栖蝶双飞的剧情能团圆一生。洪之光大学尚未毕业,余笛已经在研究生的最后一年,十分恰好地在毕业证将将到手前将龚子棋揣进肚子,来了一个双喜临门。

  乖乖领人上门,改口喊了父亲母亲,两家点过头之后,洪之光就这么同时成为丈夫与父亲,在二十二岁未满时。父母爱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当年洪之光第一次带余笛单独上门,洪妈妈面上笑着,偷偷将老伴拉进厨房一咏三叹气:这孩子实在是好,就怕咱们儿子不能待人家周全。

  洪爸爸叹口气,“无论这孩子是个什么个性,进了我们家门,就是自己的孩子。”

  比起老两口幸福中的隐忧,洪之光当时的心中唯有幸福与自傲。他摘得高岭花在自家客厅插瓶,这功绩足可夸耀多半个世纪。他犹记得婚礼殿堂,洁白长纱被庄严打开,爱上一个人就此接纳他给予的命运。


  那时候爱人多美呀,爱情多美啊。


  洪之光长长久久地记得他们的青葱岁月,记得在那个年代,酒吧还很稀罕。他有母亲的私力接济,钱包充盈物质富足,过了十八周岁逃离父亲的五指山,难免想尝个新鲜。他跑去玩,点杯酒坐吧台,手指摩挲高脚杯的长颈,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

  那晚他去得凑巧,赶上每周五的主题趴体,这一次的命题是high heels。长台上摆十几双高跟,各型各款各个式样,按照鞋跟高度依次码放。女人们穿得可称火辣,一个两个跃跃欲试。洪之光目光热切,有心围观这个热闹。

  余笛就是这时候进入视野,在一种莺燕里清淡又浓艳。穿一件水洗白的牛仔裤,两条腿修长又漂亮,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尽。上身披着一件码数大到夸张的黑色西装外套,显然是哪只公孔雀的献媚,显得他格外烫手。光线昏暗,洪之光望不清楚他的五官,只觉着那张小脸被精心绘画过一番,不厚不薄、浓淡相宜。

    尖而锐利的鞋跟在他面前很是听话,一步一步,足下线条笔直,身上线条蜿蜒。身姿端的挺拔,便是连带起来的风也显得温柔不恼人。那双鞋贴满了夸张炫目的红色亮片,原本只是随手淘来的地摊货,却不知怎的,庸俗妖艳都在他面前俯首称了臣,乖乖配合他来一场上流社会里的优雅体面。

  

  那晚余笛赢了满堂彩,洪之光就此闯入了盘丝洞。

  连着几个周五,他都在那里见着了余笛。第三次的时候,他上前去和人搭讪,灯光打得刁钻,他只记着那天余笛来的时候随身带有一束花,他警觉地去问这是否来自某个追求者的热忱,余笛笑着摇头,说是活动上带回来的,不舍得它被扔进垃圾桶。

  洪之光要了那束花过来,开始动手:“小时候我爸常带我去公园儿,找柳枝儿啊小花儿啊什么的,串一串,就是个花环。他拿这个哄我妈,也教我。”

  嘴上说着,手上做着,极快就弄出个模样来,轻轻放上余笛的头顶。那人大概不大懂得拒绝,总之没打断他的冒犯,低头受了这份褒赏。粉的、白的、红的,青青藤条,香气幽幽。他的白衬衫开了两个扣子,第三个也岌岌可危。喝了一点酒,身体发红,整个人显出一种水莲花的姿态,袅袅娜娜。

  

  美啊,真美啊。

  阿云嘎风闻舍友今晚的战果,一边向上铺爬,一边对他的描述加以无感情的赞叹。洪之光不满,伸出脚去踹他的床板,力道控制不好,惹得上下铺一起发抖。阿云嘎落停之后回答,这么有魅力的人,你想想就得了。

  “艳遇是艳遇,恋爱是恋爱。”

   尽管那时候的阿云嘎也是愣头青一个,但因着他的恋情显然比自己来得有鼻子有眼,洪之光就也轻信。这样的人儿他怕是只能肖想,谁能让富士山为自己私有。更何况他家作风严谨,他若敢对父亲倾吐自己的心事,只怕要被扫帚狠抽屁股。

  难呐,做男人真难,小洪同学发出真诚感叹。

  上铺的阿云嘎又开始唧唧歪歪地向下,裹得像只毛毛虫,顺着楼梯落在地板。他拎着热水壶和小马扎出门,说今晚不要锁门,我可能很晚回来。

  干嘛去啊,洪之光扯着嗓子喊。

  已拐出去好几步的阿云嘎回他:“夜读剧本。”


  和郑云龙,洪之光倒回床上,替他补了后半句。


  当发现余笛就是酒吧里的红色高跟鞋时,洪之光的惊讶足以吞吃下一整只红色高跟鞋。余笛他见过也有印象,男孩子扎堆凑在一起时总要讨论的,围绕着他的关键词总是大方优雅上档次,风云学长人人爱。 

  但是开学典礼上做优等生寄语的人温柔可靠,和酒吧里两眼依依的花环美人显然是两个话语环境。洪之光做梦没敢将这两个人连上线,谁想到命运的伏击原来接二连三。新生篮球赛总决赛落幕,余笛过来向郑云龙恭喜,作为他的队友,洪之光挂着奖牌在原地石化成一座蜡像。

  

  一晃二十年。


  现在洪之光靠坐在病房内,膝盖上放了许多张检查单。他不算专业,学艺术的仅能掌握舞台上的唱念做打,却多年在这个症状上“久病成医”。当年生养龚子棋,他两个是千小心万小心,按教科书严格执行,简直是生育理论上的双状元。七十二拜都拜过,终于是健康地得了一个健康的孩子,疼爱得无可不可。

 却也落下这个病症,像孩子留给母亲终生的疤。他想起自己接到求救电话赶来时,那个人面冲着墙只肯给一个背影。谁能比他更懂余笛的病,无论身上还是心上。走过去,温暖手掌盖上他两眼:我到了。

  我到了,就好像他本该在这里,只是需要花上一些等待。

  果然踩准余笛的七寸,洪之光的手放在那里,余笛就不能再表演云淡风轻和尽在掌握。洪之光的手掌微微潮湿了,不知是余笛因为痛还是因为等待。他去向医生陈述病史,他的儿子站在身侧,十八岁的人显得那样束手无策——多少年的儿童医院急诊科,他母亲对他的人生如数家珍,而此刻,他甚至不能对医生断言余笛是否对头孢过敏。

  父母与孩子的爱,也许天然就不平等。

  

  医生向他转述患者主诉,硬物撞击,下腹坠痛、腰骶酸痛,骨科未见异常。讲到这里,他停下来对慌张的孩子予以表彰:刚才做CT,是孩子把人从板推车抱上仪器的,他真的很懂事。龚子棋猛吸了一下鼻子,垂着头不说话。

  “您爱人有生育史,腹部CT做出来之后看结果,综合考虑,可能是宫腔分离。”

  生育病,子宫内膜剥离不全的后果。洪之光并不大讶异,从医生讲症状的时候他就大概有了猜测。回到余笛的身边的时候,他让龚子棋出去。

  他不知道余笛是不是闭起了眼睛不看他 ,他只是低着头,然后忽然说了一句话,当时我问你,没有我行不行,你说行,我才走的。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


  人生真是有因有果,谁也休想撤回一段痕迹。


  他忽然就想起当年他们仨一起吃饭,推杯换盏,讨论人生如果重来,会否有另外一种可能。男人把玩笑开破天去,试着将六个人重新排列组合,想看看是否而今的境况是必然还是偶然。

  马佳笑,谁娶到余老师谁好福气,日子从上到下过得舒舒坦坦,孩子孩子高兴,老人老人满意,自己工作还干得芝麻开花节节高。阿云嘎跟着点头,近来他工作走上正轨越发忙碌,时间变迁艺术市场也在转好,郑云龙的日程也渐渐密集,两个孩子照顾起来不顺手的时候,总要麻烦余笛的帮忙。

  “你和他能过。” 洪之光喝酒喝得大舌头,说你看看我,进门,鞋子袜子外套都有定点位置,哪个也不能错,和你们军营那纪律,我看也差不多。

  马佳摇头,我怕他让我陪孩子写作业,我不行,我们家都靠自觉。

  阿云嘎拍膝盖大笑,他们家两个孩子,写作业是老大难问题。不过老大懂事,省一半的心力。他撞洪之光肩膀,说我记得当年你们家老头子特别喜欢大龙,你们爷俩怎么审美差异这么大?

  洪之光也跟着乐,我爸现在也心疼他,龙儿生老二的时候,我爸不专门拎了好多补的上门去看。余笛生子棋把他骇着了,心里头又是喜欢第二个,又是舍不得再要第二个,看你家生了,还想当免费保姆呢。

  老爷子那是半军事化管理,马佳接话,“我看你们家黄子弘凡受不起。”

 “不过嘎子你要是和晰哥过,估计也挺有意思。” 洪之光拿他俩开涮,马佳不买帐,说我们家这个可不能满足嘎子大家庭的美好愿望,生一个就够够的了。


  那晚的讨论结果,而今的人生其实是一种必然,每个人都在带着爱人眼睛里的自己在向前走,方向和路程都很固定。

  真快啊,人生真快啊,马佳和阿云嘎坐在妇产科的门外,想起上一次此情此景,已经可以追溯到黄子弘凡的降生。曾经志在四方的少年,而今向往南飞的大雁。


  片刻的安宁没有长久的持续。手术结束,王晰被安全推出,洪之光打来电话,受伤的张超和龚子棋相继落网,郑云龙不知如何说出口的秘密公之于众。

  马佳重重地拍了张超的肩膀以表彰他的勇敢,他在这个聪明又敏感的孩子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他一遍遍确认,这就是他的孩子。洪之光将龚子棋带出余笛的病房,在门外和他来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大拳碰小拳,儿子,你很棒。

  关于安全、关于自我保护、关于更合理地处理问题,这些课程可以在明天来临时再去传授。 孩子们此刻的勇敢,意味着他们已然明白爱与保护的重大意义。 

  三个男人有自己的对话方式,他们甚至没有主动开口询问阿云嘎他预备如何处理。但是他们又这样确信阿云嘎会很好地处理,因为他一直那样擅长爱一个人。


  阿云嘎在自家的阳台上抽完了一整根烟,在钥匙转动时正好按下通话的终止键。他酝酿有一个计划去给那个人最痛的报复,心怀苟且与肮脏的人不配站在高光舞台之上得观众的青睐与垂怜,既然不配,那干脆就扼杀。

  郑云龙走进他的怀抱,与他完成肋骨与亚当的结合。多一句话都显累赘,阿云嘎不会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正如郑云龙也不会去解释。他们会用很多很多的爱去战胜苦难,约定好彼此的唇齿从来只做爱意的诉说,任何人不能滥用伤害的语言。

  我会解决好的,阿云嘎说。

  “二十多岁的时候,咱们俩一直在一块儿,那时候围着你的人也多,但是谁也不敢有什么想法。后来我转行了,有人说闲话,看不惯的人也多,我想着,别给你添麻烦,又忙,剧场也去得少了。”

  吐息连绵,像群山。阿云嘎孩子气地蹭在他的侧颈,声音压得很低很轻,他说,大龙你说是不是有人忘了你是我的了?

  “那你就去提醒他们一下。”

  郑云龙在他怀里转过身子,泛滥起一种笑意。


  阿云嘎说,你知不知道,张超和龚子棋都为你打架了?

  郑云龙点点头,我知道。

  阿云嘎又说,你知不知道,马佳和洪之光也想帮你打架?

  郑云龙噗嗤一声笑,他们俩都这岁数了,怎么还整小孩子这一套。


  阿云嘎最后说,你知不知道,我也想为你打架,狠狠揍他一顿。


  变成男人这么多年你,在愤恨与保护欲同时沸腾的时刻里,他最想做的壮举无非是为心爱的人举起拳头。二十岁的时候他会做和龚子棋张超一样的事情,站出来,挺起胸膛,大大方方打一架,吐口血沫子出来做某某人的英雄。

  可他四十岁了。他不再打架,定时服用护肝片,阴雨天的时候郑云龙会给他热敷腰和膝盖。他们走出了出租屋住进北京城的三室一厅,他拼搏一生,终于能用西装和签字笔解决掉一个人的前程,以此作为对爱人的保护。

  这好像胜过张超和龚子棋稚嫩的拳脚。

  可他又这样嫉妒张超和龚子棋稚嫩的拳脚。

  

  郑云龙没说话,只是安静地为他的男孩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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